河间人爱吃、会吃,在言谈话语间都离不开对美食美味的谈论。与其说,这是一方人言语风格的习惯,我想,倒更可理解为是小城人民懂得对美好时光在齿间咀嚼而出的幸福。这幸福饱含了生活的气息,提鼻呵,尽是那色香味儿的。常记得家中祖母,早饭碗筷还未放定,即琢磨起下顿的吃食来了,是炖是炸,生煎水煮,哪怕是清水锅里下碗面,也要认真地打卤调味,丝毫由不得半分将就。由此可见河间人对饮食的注重,足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了。
当饮食在一方地域渐成为一种文化与风尚,那么这里关乎吃的种类与风味自然便会复杂了起来,以致顺理而成雅俗之分。而今天我所说的“驴头宴”,该是俗吃中的雅物了。
想我平日多在外俗野习惯,又因时常囊中羞涩断不敢多与雅吃缠绵,去一家摊点排档,要两个吊炉烧饼,喝一碗清炖羊汤,虽非珍馐精萃,但亦绝可称其美味佳肴,饱腹之后便享受起了悠乐富足的心安。有次,蒙“功夫驴”店掌柜张海涛先生之邀,得幸品尝到了那俗吃之物——驴头。
众所周知,河间人善做驴肉,极其有名,“功夫驴”店亦是如此。我本生长于斯,对食驴肉已不足新鲜,可面对驴头还真属头一次。之所以称其为俗物,是因为驴头乃驴肉加工时的下脚料,本是极其容易遭受忽略的。想还是该感激当地人对吃的执着,将本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的驴头,经精心烹饪后,足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了本地特色吃食之列。毫不客气地说吧,就算是海鲜珍品,用声名甚大的鱼参贝鲍与驴头相比,在河间人的饮食风趣与智慧面前,也早已灵活地将驴头开发成了招待宾朋的“镇桌”大菜。没有时节之分,若有客人莅临,相约去饭馆订上一桌驴头宴,那可真称之为最为盛情的款待了。
驴头虽俗,而又可理直气壮地称之为“雅物”。因为驴肉性味甘凉,补气养血,经“驴肉火烧”的大肆传播,早已在五湖四海盛名独享。因此驴肉以高蛋白、低脂肪、少胆固醇的特质,又被称为“美容肉”、“保健肉”,另有了“荤中之素”的美誉。以“雅”而论,驴肉相比“素中之荤”的木耳,更是毫不逊色,木耳虽好,可登台亮相不过也尽是配角的姿态,或做以凉菜先行开胃,而驴肉,还未动筷,即可触及人灵敏的味蕾。我倒觉得,俗物雅吃,即便做法再精致,吃的人再考究,也是不可称之为雅的。而雅物俗吃,是不是又会被指认为暴殄天物,着实浪费。所以,雅俗共赏方为大雅,老少皆宜可称极佳。驴肉,正是如此。
席间,驴头刚刚端上,那沁人心脾的肉香即从桌上四散开来。肉的香味,也掺杂了加工时,葱、姜、花椒、茴香等辅料的香味。不知道是不是店家所独有的烹饪秘籍,那香味层次分明着,丝毫不曾混搅。肉的香气自然是最浓烈的,像五月盛放的牡丹一样醒目而绝伦,辅料自然充当了绿叶搭配的淡淡草香,偶又可以轻轻嗅到老抽和料酒的淡淡味道,所谓“添油加醋”,立即又烘托出了驴头更诱人的芬芳。
想起汪曾祺曾在《昆明的吃食》一文中,介绍过一种名为“饵块”的云南小吃。“饵块”是以米粉揉成小枕头状的一砣,而后蒸熟做成,可炒可煮,亦可做汤食。有趣的是,在腾冲一代,称“饵块”也名为“大救驾”。典故出于明永乐皇帝被吴三桂追赶,将逃往缅甸,至腾冲时饥饿万分,不可行走,于是就有人送来一盘炒饵块,被万岁爷狼吞虎咽,吃得精光,连说:“这可救了驾了!”于是遂得此名。只是,汪先生幽默,闻此典故,特意跑去腾冲一尝,而后又风趣地说道:“没吃出所以然,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饿。”
不知他是因做文人的矜持,对“饵块”吝惜笔墨,还是期望过高,而伴与心底的失落,故此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了。而今,我为碌碌,不及高雅,面对令人垂涎欲滴的驴头宴,索性毫无顾忌着失了方寸。想是当年先生不饿,从而嚼尝不出了云南美味,可现在,尽管我亦不饿,那肉色之鲜美,香味之醇厚,已勾得我又平增几分食欲了。所以,我甘愿做这餐桌上的一名饕餮者。
噢,不仅仅是我,桌上的食客皆做如此状。刚已说过,这驴头宴当为俗中雅物,想必大家平日也并不常吃到,换做日常家用便是奢侈。所以,一杆好友,撕挒着驴头,倒不像海鲜山珍所讲究的吃法,需要借助相应工具或娴熟技巧方可“庖丁解牛”,这或许即是俗吃才可体会的美味,重在一个过瘾。首先,驴腮处肉多入味,由于技艺以至炉火纯青,驴头上颚轻力即开,其肉自然嫩滑爽口,之后驴舌也便成了我等口中物。接着,驴脸肉,驴眼,驴脑,及脑背肉皆唾手可取,于是众人大快朵颐,觥筹交错,畅谈之乐,不失于美味舒坦间手舞足蹈。
俗吃过后,既而为雅,开始细嚼出于“品”,再抿酒齿留香,使其虽显杯盘狼藉,但余味未散,回味无绝,方可谓之:吃饱、吃好。
记得民国大家夏丐尊曾在一篇《谈吃》中说:“在中国,衣不妨污浊,居室不妨简陋,道路不妨泥泞,而独在吃上,却分毫不能马虎。衣、食、住、行的四事之中,食的程度,远高于其余一切,很不调和。”这是描绘国人的真实写照,民国一语,今亦如是,真可谓恒古未变之大现象。中国民族的文化,可以说是口的文化,是吃的文化,是美食的文化。如果说窥斑见豹,由年迈祖母所做饮食的讲究,而知河间大地对吃食报以态度的认真。那么,由河间一隅,即可窥之我整个大中华。
如今,吃食的繁荣,正是得益于国家的繁荣;美食的蓬勃,亦正是得益于国家的蓬勃。而河间作为北方名吃“驴肉火烧”的繁衍地,也更是值得我为其骄傲的地方。想起南方有句流行话儿,稍改一字即为:“吃驴肉的民族兴旺,吃驴肉的国家发达,吃驴肉的小伙健壮,吃驴肉的姑娘漂亮”,也最过贴切,丝毫没有违和感。现在,暂且不去讨论这句流行语的片面与否,单从摄取营养价值,强健体魄而言,吃驴肉是大有裨益的。经久不言,只记得我小时候,物资仍算比较匮乏,吃肉算是一种奢望,至于食驴肉更是想都不敢想。如今,物饶民丰,大众餐桌上的鸡鸭鱼肉早已成了司空见惯寻常事,而食驴肉也根本不可再称为妄言。仔细想来,为何向夏丐尊、汪曾祺这样才华横溢,注重美食的作家,寻觅天下名吃,形诸笔墨而乐此不疲,写何物,都撩人垂涎,却为何片字不提驴肉呢?原因极简,该是因为未曾吃过吧!想呀,作为当代人的幸运,时下我想吃何物都不必寻于字里行间。那文人的笔调中看,当真是不解饱,也不解馋的。所以,满足当下,我为布衣,还是好好过日子吧,虽不可常吃到美味醇香的驴头宴,但吃驴肉火烧,谁又不将其视为小菜一碟呢?